法拍的房子,背后牽涉的案件以民商事糾紛為主,有不少是在經營活動中,拿房產做抵押、擔保貸款或借款,無力償還后房子被法拍
文|《財經》記者王麗娜
編輯|蘇琦
北漂九年后,張苓(化名)在北京買下了屬于自己的第一套房。2024年1月收房后,張苓投入到房屋裝修前的準備。
這是一套法拍房。張苓從一個購物網站旗下的司法拍賣平臺,拍下這處房子。2023年9月1日,張苓參與這處法拍房的競拍。房子起拍價為500余萬元,引來六人參與競拍。雖然每次加價幅度為2萬元,但隨著參拍人你一筆我一筆的競相加價,競拍價很快推升了三四百萬元。
眼看競爭激烈,“以為拍不下來了”,張苓夫婦不再盯著出價,各自坐在沙發上刷起手機,讓中介人員代為出價。當時,正逢一些城市陸續出臺“認房不認貸”政策,部分購房者的購房熱情高漲。
競拍前,張苓夫婦設定了最高可接受的心理價位——1000萬元,超過這個價就不拍了。好在經過約一個半小時的競價角逐,出價停在990萬元,其他人出局,張苓成功拍下這處房子。
當前,一些城市先后進入存量房交易為主的時代,在存量房中,近年來新增的法拍房房源中不乏一些優質房產。法拍房是被法院強制執行并拍賣的房產,法拍房的來源包括金融機構貸款糾紛、民間借貸糾紛,以及刑事案件中罰沒的房產等。自2017年法拍房全面上網拍賣以來,為購房者提供更多選擇機會。同時,一些普通的購房者基于價格等因素,將購房目光投向法拍房。這是一個購房折扣和未知風險并存的市場。
他們,爭拍法拍房
在購房市場上,張苓夫婦屬于剛需人群,此前一直租房居住,孩子出生后,兩人希望給孩子一個穩定的家,安居下來。夫婦倆自2015年來京,手里逐漸積累一些資產。“是時候把錢花在必須干的事情上了”,張苓告訴《財經》。
2022年下半年,張苓夫婦打定買房的主意,開始挑選房源。看過二手房和新房,反復掂量不同類型房子的首付、可貸款額度、稅費等信息,再比對夫婦倆心中的購房目標。
“90后”的張苓表示,雖然是剛需一族,但她并不想為了買房倉促“上車”。張苓夫婦最初的理想房產是,位于北京“三環以內的大房子”,面積在100平方米以上,樓盤建成年限在10年內,總價不超過1000萬元,首付款不能太高。挑來選去,幾無可能同時匹配這些需求。張苓逐漸將買房預期調整到“四環以內”“年限15年內”。
在四處看房中,有親友向張苓建議可以看看法拍房。張苓的挑選范圍增大,中介機構給張苓推薦了一套京西南四環的一處房子,三室兩廳,低密度洋房社區,并預估950萬元可以成交,這正是她心儀的房子。而那個小區的房子套數不多,二手房少有出房,按照當時的市場價算,總價約在1150萬元-1200萬元間。
看過中介提供的房子背調信息,并實地看房之后,張苓決定參與競拍。張苓了解到,原房主以房抵押辦理貸款用于公司經營,后因不能履約還貸產生司法糾紛,債權人向法院申請拍賣房屋清償債務。這種類型的法拍房,屬于張苓夫婦可接受的類型,公司經營“有賠有賺很正常”。
看中那套房子后,張苓交納保證金取得競拍資格,便等待2023年 9月1日的開拍。當時正值一些城市宣布“認房不認貸”政策,房市升溫。經過多輪競價,張苓成功拍下那套房子。2023年12月,張苓拿到房產證,隨后與原房主協商騰房事宜。
2024年2月底,在廣東省惠州市,30歲的小沈拿到房產證,房子同樣是通過競拍法拍房而來。
小沈自稱,此前租房居住,備受房子隔音差、房東刁難等困擾,期待自己早日買房,但“錢包又不給力”。今年1月,朋友發來的一套法拍房鏈接,讓小沈的購房日程提前。那是一套70平方米的兩居室,起拍價58.5萬元,而同小區同戶型面積的二手房約在88萬元-92萬元。房屋所處的地段、面積、預估總價等,小沈都比較滿意,在實地走訪并多方咨詢后,小沈動心。
競拍那天,是一個周末,小沈提前一天設定好鬧鐘,早早起床等待競拍。不過,開拍后,只有小沈1人參拍,小沈第一時間出價58.5萬元,并競價成功。小沈表示,同小區同戶型面積的二手房市場價在88萬元-92萬元之間,“用最低的價格買下了這套房子,可以說比較驚喜”。
參拍之前,小沈曾詢問親友,收到的多是勸阻建議,認為法拍房風險太大、不是很吉利。得知小沈成功拍下并拿到房產證后,親友們都認為買下的房子“性價比很高”,小沈“很有勇氣”。目前,小沈收房后,裝修已告尾聲,離入住不遠。因裝修預算有限,小沈不打算做太多改動和硬裝,只對房屋重新刷漆,購置家具家電,期待通過軟裝煥然一新。
2023年12月,徐俐(化名)參與北京一處法拍房的競拍。徐俐夫婦不考慮學區房,希望所買的房子,離雙方工作單位近一些,小區環境相對好、樓齡不算舊、采光較好的房子,并因此圈定了幾個小區。偶然看到目標小區有法拍房的信息后,雖然房子存有瑕疵,比如房屋的所有權人還未辦理過戶,貸款方面也存在不確定性,兩人還是決定參拍,并預估不會有太多競拍者參加,沒準兒能以起拍價成功競拍。但開拍前徐俐發現,報名人數有十人,超乎兩人預料,并順勢提高了出價預算。
這次參拍算是一場“陪跑”。徐俐在拍賣成交前十分鐘,看競爭激烈放棄競相出價。那套房子的起拍價為415萬元,最終加價120萬元成交,超過徐俐的最高出價20萬元。算下來,成交單價約7萬元/㎡,周邊同樣房源的小區市場價約7.5萬元/㎡。
法拍房的市場
在法拍房市場,機會與風險并存。
在競拍前,小沈也考慮過風險“怕踩坑”。對于法拍房,小沈設置了一些紅線,比如房子太舊、位置不好、涉刑事案件、需要二次過戶、原房主債務糾紛太多等,一概不予考慮。小沈了解到,原房主的房子被拍賣是因向銀行抵押貸款后,無力償還被強制執行拍賣,這是她可以接受的類型。與小沈類似,張苓還將涉刑事案件和涉高利貸的原房主排除在外。
在房地產行業耕耘19年的曹輝,這七年多來專注司法拍房市場,是北京東方瀚海拍賣有限公司(下稱東方瀚海拍賣)的董事長。2016年,北京法拍房市場開始互聯網化,曹輝成立瀚海拍賣。2016年8月,最高人民法院出臺《關于人民法院網絡司法拍賣若干問題的規定》,明確自次年1月1日起,法院以拍賣方式處置財產的,應當采取網絡司法拍賣方式。這其中較為引人關注的財產類型就是房產。
曹輝告訴《財經》,他當時判斷,隨著中國城市建設和發展從增量時代轉向存量轉換時代,網絡拍賣推行后,拍賣的房源數量將上升,一些優質法拍房流入市場,法拍房市場將從一個小眾的投資市場,“變成普通購房者都可以陽光透明交易的市場”。因此,曹輝轉換到法拍房市場“賽道”,為競拍人提供專業的輔拍服務。
法拍房市場在不斷吸引普通的購房者。2022年起,最高法院通過出臺規定,正式將司法拍賣房產納入各地房產限購政策范圍,受限購約束的競買人將不被允許參與司法拍賣房產競拍,防止通過司法拍賣投機炒房的行為。
與一般的二手房相比,法拍房的競拍更為復雜。曹輝表示,法拍背后關聯司法案件,還涉及房屋權屬、不同類型的交易稅費、房屋占用、借貸履行情況等,而房產標的高、轉手交易環節眾多,競拍人擔心出現風險,“對于普通的購房者來說,遇到一個環節出問題就很麻煩。”比如,有些房子競拍前無人居住,競拍成功后,卻發現原房主與他人簽訂有長達十年的租賃協議,房屋騰退遭遇難題。
不少法拍房成交價與市場價存在差價,這是吸引購房人的最主要因素。依北京市為例,根據瀚海數據院的統計,2023年,北京共計掛牌房源8153套,同比去年上漲5.05%, 2023年北京市法拍市場共計成交法拍房2771套,一拍成交1843套。其中,法拍房住宅掛牌4761套,北京法拍房住宅成交均價5.03萬/㎡,2023年度二手房均價6.3萬/㎡。
對此,曹輝表示,北京近幾年的法拍房交易都比較穩定,住宅法拍房的平均折扣一般在八折到八二折之間,熱門房源的折扣率在九折至九五折之間。一些參拍者會選擇等待二拍,但二拍時最終的成交價并不一定會低,“因起拍點降低后,更多人參與競拍反而會推高成交價”。住宅流拍的原因則因房子本身的情況各異,但常見的因素,主要是房屋自身價值,所處位置及產權情況、后期騰退阻力較多等。
通過對東方瀚海拍賣的成交客戶進行畫像,曹輝觀察到競拍人的年齡以35歲至50歲為主,競拍房產的主要需求是自住型,成交的房源中剛需房產占比較大,面積以90㎡以下的小戶型占比最多。其中,法拍住宅成交價以300萬元至600萬元為主,占整個交易量的70%-80%。
曹輝還觀察到,這些被法拍的房子,背后牽涉的案件以民商事糾紛為主,有不少是在經營活動中,拿房產做抵押、擔保貸款或借款,無力償還后房子被法拍。近年來,法拍中有些涉刑事罰沒的房產,其中還能看到原屬于官員的房產。
有一些法拍房“身世”更為復雜。北京市西城區文昌胡同42號1幢-1至2層、2幢1層,近三年來,多次出現在法拍平臺,此前曾三次流拍,兩次買受人悔拍。
對此處房屋,廣西壯族自治區柳州市中級法院(下稱柳州中院)發布的拍賣公告顯示,這幢房子分為平房、樓房兩棟建筑,平房建筑面積31.91㎡,樓房建筑面積641.35㎡,平房、樓房建筑房基占地總面積264.58㎡。規劃用途、房屋性質均未注明。土地用途為城鎮住宅用地、地下倉儲,權屬性質為國有土地使用權,使用類型為出讓。
公告還特意提到,樓房負一層、一層現為商戶使用,買受人競買成交后可自行與該商戶協商租賃事宜,不能協商一致的,該商戶搬離。平房及樓房二層現有案外人居住使用,案外人基于歷史原因與該房屋的此前一任房主存在租賃合同關系,租金支付情況不明,該房產拍賣成交后該平房及樓房二層按現狀保留。
因此處房屋有歷史遺留問題,且涉及騰退事宜,拍賣過程并不順利。據阿里拍賣平臺顯示,房子2021年上拍時評估價為9823萬余元,起拍價為6876萬元,因無人出價流拍。當年12月和次年3月,起拍價調整為第一次起拍價的八折即5500萬元,仍然流拍。2023年10月,拍賣公告稱,經向稅局定向詢價,反饋結果為552萬元,依拍賣相關規定確定該標的物起拍價為552萬元。這次拍賣引來31人報名競拍,經過533次出價,參拍人以3700萬元競價成功。
但隨后,買受人未能在規定的期限內繳清全部競拍款項,法院按悔拍處置。一個多月后,再次開拍時買受人又悔拍。2024年2月18日,這處房子再次開拍。2024年2月19日競拍結束,以3135萬元成交。與552萬元的起拍價相比,溢價率467.93%,成為北京市2月法拍房溢價率最高的標的。
2024年3月,《財經》詢問柳州中院所委托的輔助機構,負責咨詢的工作人員表示,這處房產確已拍出。在西城區文昌胡同42號,在此經營的餐館仍在營業,餐館一名工作人員表示,“前段時間碰到不少人來這里看房拍照。”
法拍背后,有人失意,有人爭拍
沒準能在法拍房市場上“撿漏”,是不少人參拍和圍觀法拍房的原因之一。
一名法拍房輔拍機構的中介人員告訴《財經》,不少法拍房競拍人,本來就有購房需求,有意或無意中了解到法拍房后,希望在法拍房市場上看看能否找到“撿漏”的機會。另外,自2018年起法拍房源逐年增多,普通購房者在網絡搜索目標購房區域時也會搜到附近的法拍房房源,“以前可能這一片才有一套法拍房,現在可能變成不少片區每個街道都有。”
對于近年來法拍房房源數量的增加,北京中指信息技術研究院的相關分析人士對《財經》表示,近些年來,由于企業商戶和個人資金流轉斷裂或收入來源減少進而抗風險失衡,從而導致抵押物走向法拍渠道。同時,法拍房市場交易體系的不斷完善,執行單位對法拍房源利弊因素進行透明公示,進一步提升了法拍房源交易的信心。
在搜尋法拍房時,關注法拍的人群各有各的考慮。前述中介人士介紹,競拍人群中有一些是剛需人群,“(買房)我得墊著腳往上夠,想辦法天天琢磨,怎么能讓首付變得少一點,貸款貸的多一些。”但也有一些咨詢的剛需人群表示,手頭的錢雖然不多,但擔心法拍遇到一些問題,因此情愿多花幾十萬元,“順心順意購買二手房”。對于刑事案件罰沒的房產,一些購房者認為原房主“判刑了”“落馬了”,這很不吉利,但也有一些購房者不看重這個因素。部分因涉及職務犯罪案件被罰沒的房產,不乏一些地理位置不錯、比較稀缺的房源,抵押或擔保風險不高,在有些購房者看來是比較優質的法拍房,因此參與競價。一些具有學區屬性的法拍房房產,也會吸引競拍人參拍,2023年北京市西城區的一處法拍房,近20人競拍,經過多輪競價后成交價與市場價相當。
這名中介還觀察到,一些人購買法拍房時兼具自住和投資屬性,但也有人抱著投資的心理。去年7月,他的一名客戶成交朝陽區一處500余萬元的法拍房,找他競拍時明確表示,就是為了投資,買下來短期出租后再轉手交易。而一些競拍商業類法拍房的人,更看重投資回報率,“賭的就是價格上漲或投資回報”。
而幾乎每套被法拍的房子背后,都有一個“失敗”的故事。王偉律師在成都執業,這幾年來,王偉接觸了多個強制執行涉及法拍房的案例,深刻感受到辦理的案子背后是“別人的人生”。
2023年12月,王偉陪同執行法官到成都一處抵押房子的現場進行勘驗,王偉是債權機構的代理人,那處房子即將面臨法拍。
勘驗現場當天,雖經法官通知,房主并未來到現場。一進入房內,門口迎面看到的是房主一家人的全家福,兩個孩子都還年幼。即將失去這處房子,房主帶領孩子已回老家,這讓王偉五味雜陳。
房子的主人是債務人,自稱此前承接工程生意,因工程款沒到位,資金周轉不暢,便將房屋抵押向金融機構借款,工程生意不如意又轉行養殖業,遭遇疫情后,資金缺口越來越大,因無力償還債務被起訴。了解到房主的情況,王偉曾盡力協調債權人,表示可減免數十萬元的利息,但對方無力湊齊本金。進入訴訟后,房主仍然沒有還款來源,還缺乏明確的還款計劃,案件宣判后債權人申請強制執行。
王偉對《財經》記者表示,他觀察到的法拍房案例,債務人大多是陷入三角和多重債務,或者公司經營不善,很少屬于故意欠債不還的“無賴”。還有人屬于夫妻離婚時,因財產分割產生糾紛,房子被申請強制執行拍賣。
2024年3月,王偉代理的另一起案件,法拍的房子正在等待二拍。因房子屬于老舊小區,沒有電梯,且房內有人居住,第一次上拍時因無人參拍流拍。這處房子的主人是一個退休的老師,此前開設一家文化領域的公司,五年前自稱因公司周轉需要辦理房屋貸款,但因公司合同款遲遲未能收回,導致資金鏈斷裂房子被法拍。
對于法拍房市場規律,曹輝認為法拍房與二手房市場具有正相關性。2024年以來,購房政策逐漸釋放。住建部門和金融監管機構,要求及時協調解決房地產市場中存在的困難和問題,盡快推動城市房地產融資協調機制加快落地見效。近幾個月,法拍市場的活躍度有所上升。比如,今年2月,北京通州區解除購房“雙限”,在通州落戶或就業家庭,符合全市限購政策即可在該區域購房。最近,通州買房的活躍度和參拍人數均有提升。